梁晓声羊的悲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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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自:书香人生,ID:liuxy

作者:梁晓声

  羊的眼睛里,有一种迷惘而又惴惴不安的目光。这种目光使羊的眼睛显得有几分呆。羊的眼睛不怎么好看,它们的眼里太缺少灵性和机警,这大概是被人类代代牧养的结果。

  羊羔的眼睛原本是好看的,像未满周岁的小孩子,对什么都反映出惊奇。羊一长大,那一种迷惘而又惴惴不安的目光,就开始一天比一天明显。

  这是因为,只要是一只羊,它从小长到大的过程中,总是会多次见到自己的同类如何被人宰杀。

  人杀羊,像杀鸡和杀鸭一样,并不避着它的同类。人一般是不在猪圈旁杀猪的,怕惊吓了其他猪。猪其实并不像人以为的那么蠢,猪也是相当敏感的。人杀猪的血腥情形,如果被猪看到,猪也许会接连几天反常,懒得吃,懒得喝,睡得也不酣了。人一接近猪圈,它就躲在角落,用它那双小眼睛恐惧地瞪着人。

  考虑周到的人,也不当着牛群宰牛。因为那么做,牛群往往会围着屠宰场地举头长哞。它们用蹄刨地,用角掘地,皆欲狂躁起来。那时,它们眼中便会流露出对人的敌意和愤怒……

  有经验的人杀牛,总是佯装若无其事地将一头牛牵走。牵到避开牛群的地方去下手。如果那地方离牛群并不太远,又是阴天,牛血的腥气受低气压的笼罩,不能迅速消散,被牛闻到了,牛群也还是会循着腥气纷纷围向宰牛的现场……

  但人们往往在羊群前杀羊。往往是,人想杀羊了,就走至羊群那儿,放眼挑选一只够肥的,将其拖出羊群,扯腿放翻,一刀就杀了,接着,又往往就在原地剥皮,开膛,剔骨去肉……

  羊是比鸡鸭高等的畜。羊见人杀羊的次数多了,对人要杀羊前的表情、举动有经验了。所以,要杀羊的人一走近羊群,它们就不由自主地往一起挤,都企图躲在别的羊后面……

  羊渐渐有了心事,它的心事是——哪一天会轮到杀我呢?

  几乎每一天,都可能是某一头羊被杀的日子。羊怀着一种惶恐度日,对自己的命运时常处在一种惴惴不安的预感中,故羊的目光便不会是别样的。

  将要被杀的羊几乎不反抗,它只不过是不情愿被杀,只不过蹬住四腿,不情愿被拖走,但那又不过是它对死的象征性表态。几秒钟,最长不过一分钟的不情愿之后,它也就索性任由人摆布了……

  杀羊一般是不必捆绑的。

  羊没见别的羊被杀时反抗,它自己也就不反抗。何况,它没有尖牙利爪,反抗也无济于事。

  羊被杀时,省了人的事。

  那时,羊眼中就有一种极其认命的目光,仿佛是在默默地对自己说——既然是上帝安排我这种命运,我又有什么办法呢?

  这时,羊的眼中仿佛有一种宗教意味……

  如果人有四条不同的命,那么,我愿第二条命选择是马;第三条命选择是牛;第四条命,选择狗也行,但须是军犬、猎犬、雪橇犬或牧羊犬,绝不做宠犬。

  如果上帝非决定了我是羊,我宁可干脆放弃一条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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