持勤补拙有大能黄庭坚跛奚移文赏析
黄庭坚（--），字鲁直，号山谷道人，北宋分宁人（今江西修水县人）。在诗、词、书法、散文等方面均卓有成就。诗歌与苏轼并称“苏黄”，为著名的“江西诗派”鼻祖；词曲与秦观并称“秦七黄九”；书法则名列“苏黄米蔡”宋四家；散文在北宋中后期文坛亦堪称一大家。
《跛奚移文》1
女弟阿通归李安诗2，为置婢，无所得，迺得跛奚3。蹒跚离疏，不利走趋。颡出屋檐4，足未达户枢，三妪挽不来，两妪推不去，主人不悦，厨人骂怒。
黃子笑之曰：“尧牵羊而舜鞭之，羊不得食，尧舜俱疲。百羊在谷，牧一童子，草露晞而出，草露湿而归，不亡一羊，任其指撝5。故曰：使人也，器之。物有所不可，则亦有所宜。警夜偷者不以马，司昼漏者不以鸡6。准绳规矩，异用殊施。天倾西北，地缺东南7；尺有所不逮，寸有所覃8。子不通之，則屦不可运土，篑不可当屦，坐而睨之，小大俱废9。子如通之，則瞽者之耳，聋者之目10，绝利一源，收功十百。事固有精于一则尽善，偏用智则无功，有所不能，乃有所大能焉。”
呼跛奚来：“前，吾为若诏之。汝能与壮士拔距乎？能与群狙争芧乎？能与八骏取路乎？能逐三窟狡兔乎？11”皆曰：“不能。”曰：“是固不能，闺门之內，固无所事此。今将诏若可为者。汝无状于行，当任坐作12。不得顽痴，自令谨饬13。
晨入庖舍，涤鎗瀹釜，料简蔬茹，留精黜觕14。脔肉法欲方，脍魚法欲長，起溲如截肪，煮饼深注汤，和糜勿投醯，齏臼晚用姜。葱渫不欲焦，旋菹不欲黃15。饭不欲著牙，扬盆勿驻沙16。进火守烓，水沃沸鼎，斟酌芗芼，生熟必告17。姨?临食，爬垢撩发，染指??杓，嘬胾怀骨，事无大小，尽当关白18。食了涤器，三正三反；抆拭蠲洁，寢匙覆埦，陶瓦髹素，视在谨数，兄弟为行，牡牝相当19。日中事闲，浣衣潄襦；器秽器浄，谨循其初。素衣当白，染衣增色。栀郁为黃，红螺砑光20。挼蓝杵草，茅蒐橐皁，浆胰粉白，无不媚好；燥湿处亭，熨帖坦平，来往之役，资他使令21。牛羊下來，喚鸡棲桀，撑拒门关，闲护草窃，饮饭猫犬，堙塞鼠穴22。凡鸟攫肉，猫触鼎，犬??鎗，鼠窺甑，皆汝之罪也23。春蚕三卧，升簇自裹，七昼七夜，无得停火24。紵麻藤葛，蕉任絺綌，锡疏手作，无有停时25。紾緝偷工夫，一日得半工，一缨亦有余26。暑时蕴烝，扇涼密冰。薰艾出蚊，冰盘去蝇27。果生守树，果熟守筥，执弓怀弹，驱吓飞鸟28。无得吮尝，日使残少。姆妪骂讥，虐痢泄呕29。天寒置笼，衣衾毕烘。搔痒抑痛，炙手撋冻30。无事倚墙，鞵履可作，堂上嘂呼，传声代諾31。截长续短，凫鹤皆忧；持勤补拙，与巧者俦32。
凡前之为，汝能之不？”跛奚对曰：“我缺于足，犹全于手，如前之为，虽劳何咎？33”黃子曰：“若是，则不既有用矣乎？”皆应曰“然，”无不意满。
1跛奚：腿脚残疾佣人。移文：古时一种平行公文，多用于晓谕和责备，文辞较温和，重在改变对方的看法。
2女弟：弟媳妇。归：返回，此谓出嫁。李安诗：李摅，字诗安，山谷二舅李常长子。曾任扬州江都县尉，英年早逝。
3婢：女佣。迺：“乃”字的异体字，多作连词，此处为“后来”之意。
4离疏：指形体残缺不全，见《庄子·人间世》。颡：额头。
5黄子：作者黄庭坚自称。尧牵羊而舜鞭之……任其指撝：意为人各有所长所短，当量才用人所长，察其所短，见《列子·杨朱》：“君见其牧羊者乎？百羊而群，使五尺童子，荷箠而随之，欲东而东，欲西而西。使尧牵一羊，舜荷箠而随之，则不能前矣。指撝：即指挥。
6器之：能用之。司昼漏：负责管理计时漏器。
7天傾西北，地缺东南：泛指天地运行之缺陷，见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：“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，怒而触不周山，天柱折，地维绝。天倾西北，故日月星辰移焉；地不满东南，故水潦尘埃归焉。”
8不逮：不及。覃：长。
9屦:用麻或葛做的鞋子。篑：盛土的筐子。睨：斜着眼看。
10瞽者：眼瞎之人。聋者：耳背之人。
11诏:告诉、晓谕。拔距：古时习武角力活动。群狙争芧：此谓群猴争分橡子，见《庄子·齐物论》。八骏：相传周穆王之八匹骏马，见《列子·周穆王》。三窟狡兔：本指狡猾的兔子有多个巢穴，此指追猎狡兔，见《战国策·齐策》。
12汝无状于行，当任坐作：谓行走不成样子，却能坐着做事。
13顽痴：迟缓、不灵活。谨饬：谨慎周全。
14庖舍：厨房。鎗：本指铛，此指锅。瀹：原意疏导，此指洗刷。釜：炊事用壶。料简：料简蔬茹：挑拣蔬菜。黜觕：弃掉粗粒，觕通粗。
15脔:切鱼肉块。脍：细开切。起溲：发酵。截肪：切开脂肪，此指状如发酵后白面。和糜：捣碎。投醯：放醋，醯即醋。齏臼：在石臼中捣碎（姜、蒜）。葱渫：葱叶。旋菹：酸菜。
16扬盆勿驻沙：谓倒多余食物不留下残渣。
17守烓：烧灶。水沃：烧开水。芗芼：谷物的香气。
18姨?：女厨子。染指：以手指拈菜。??杓：舔勺子试菜味。嘬胾怀骨：剥下夹带骨头的大块肉。关白：报告。
19抆拭:擦拭。蠲洁：清洁。寢匙：卧状放置调匙。覆埦：反着放置碗，埦同“碗”。髹素：髹，漆器；素，未上漆器物。谨数：一一点数。兄弟为行，牡牝相当：指同类排列、配对放置器物。
20栀郁：两种植物，均可作染料。红螺砑光：用以染衣后磨光器物。
21挼：揉搓。杵：舂捣。茅蒐：可作红色染料的茜草。橐皁：一种可洗涤去污草本植物。
处亭：安排停当。
22棲桀：鸡窝。草窃：草野窃盗。饮饭：喂食。堙塞：堵塞。
23鸟攫肉：鸟类抢夺肉食。猫触鼎：猫打翻鼎器。犬??鎗：狗舔吃锅中食。鼠窺甑：鼠偷甑中粮。
24春蚕三卧，升簇自裹：养蚕需经三次蜕皮，方可簇拥着自己吐丝结茧。
25蕉：芭蕉，古时其纤维可织布，称蕉布。絺綌：细粗葛布。锡疏：细布、粗布。
26紾缉：紾，同糜，拴、捆。緝：续，将麻丝编织为线。缨：带子。
27烝:准备祭品。薰艾：用艾草薰驱蚊虫。
28筥：圆形竹筐。
29姆：保姆。
30炙手撋冻：在火上烤，揉搓冻手。
31鞵履：系穿鞋带。嘂：大声喊叫。代諾：替人应答。
32截长续短，凫鹤皆忧；谓顺着凫、鹤的自然天性，见《庄子·骈拇》：“是故凫胫虽短，续之则忧；鹤胫虽长，断之则悲。故性长非所断，性短非所续，无所去忧也。”
33虽劳何咎：任劳任怨之意。
此文在黄庭坚众多存世散文中显得独具一格，不单是作者遵循了宋代官府平行公文以劝谕为主的行文格调，显然还借鉴了西汉王褒《僮约》主客问答式的叙写方式，具有语句诙谐、文辞警炼、赋散相间和格调古雅之鲜明特色，可视作是黄庭坚散文的上乘之作。
作者从弟媳阿通家雇用一女婢之事说起。这位跛腿女婢额头前突，身弯背曲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，当属重度肢体残疾。有点类似《庄子·人间世》中所述的形体不全的“支离疏者”。雇主夫妇及家人见状有些不中意，恰巧被上门做客的黄庭坚撞见。善解人意的黄庭坚认为：此婢下肢虽有残疾，但上肢尚健全且头脑貌似清醒，故在家佣不易找的情形下，不妨先试用她一下看看。为打消表弟一家的疑虑，自称黄子的作者借用《列子》中有关“尧舜牧羊不如童子”的故事来进行劝说，令人信服地阐明了事物“有所不可、亦有所宜”的道理。
随后作者又列举了几则生活中寓理于事的生动事例，由浅入深地进行分析和论证，阐明用人当察其短长，量其所能而后用之。好比马夜晚是站着睡的，但不能依靠它来防备夜盗；鸡能伺晨报晓，但不能依靠它来计时；亦如鞋子不能用作装筐运土，筐子不能当做鞋子来穿，原因是二者秉性和大小容量不同，当因任自然，各用所宜；反之，用短舍长，功能俱废。换言之，人的肢体残疾是其不幸，但焉知失之东隅，而收之桑榆。正如盲人失明，往往听力敏锐；而聋子失聪，往往目光犀利。老子所谓祸兮福所倚，福兮祸所伏，揭示了生命体中蕴含“有所不能，乃有所大能焉”的朴素哲理。
接着黄庭坚反客为主，把残疾女婢叫过跟前，以雇主的口吻对其进行了提问。连着发问的“壮士拔距”、“群猴争芧”、“八骏奔驰”、“追逐狡兔”云云，显然对于跛脚女婢来说，与其说是不能，实则是想都不敢想之事。那么，黄庭坚为何要明知而故问呢？答案是他想在气势上先“镇”住她一下，并顺带规劝先前应对有些失态的女婢。从文中所述的“三妪挽不来，两妪推不去，主人不悦，厨人骂怒”可推知：此婢的性格或有些倔强，至少是说话很冲。不然的话，一个甘愿自食其力的残疾之人，本应值得众人的同情和看重，何故一见面反倒惹得主人家不高兴，甚至引来厨子的怒骂呢？对此，文中虽没有直说，但黄子发问后，又要求女婢“不得顽痴，自令谨饬”，实则是对女婢作了委婉的批评。联系前、后文来看，可能是此婢来应聘时与主人家有过言语争执，不然以作者士大夫的身份，绝不会歧视或无故批评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残疾佣人。相反，黄子一开始即带着微笑在劝导雇主聘用女婢，以免她流落他方。也可能是考虑到此婢将要在主人家做工和过活，故有必要对她好言相劝和善意提醒。这也许还是作者选用“移文”写法的主因。
此文最精彩部分当属接下来的主客问答。作者在四连发问之后，一改前面赋散相间的叙写笔法，转而采用赋体四、五言句式，将女婢所要承担的家务与职责一一加以交代和铺陈。从日常衣食住行，到开门七件事之柴米油盐酱醋茶，以及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所涉的缝补浆洗、纺纱织布、炊事浇灌、饲畜养蚕，等等，差不多是事无巨细，罗列穷尽；光是锅碗瓢盆等厨用器具和姜葱蒜椒等烹调作料，就拢共列出有数十种之多。可谓是北宋官宦之家的“厨用指导大全”，或者说“家用器具辨认大全”亦不为过。在随后的对话中，自知有些理亏的女婢，除唯唯诺诺应答之外，几乎不再置喙，一直在心平气和地聆听作者侃侃而谈。常言道，听话听音，锣鼓听声。猜想此时女婢已然听出了黄子话中的善意怜惜，内心亦在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好人家。谈过话之后，她爽快地表示自己虽然腿脚不便，但双手麻利，定会任劳任怨打好这份工。总之，黄子苦口婆心的一席谈，打消了在场众人先前的不悦和疑虑，大家不约而同地应答一声“然”，算是对女婢表态投了满意的赞成票。由黄庭坚“越俎代庖”主持的对跛脚女婢的面试，最终结果是皆大欢喜。
毋庸讳言，由于时过境迁，此篇用宋代官方“移文”格式写成的文章，今天颇为难读、难懂、难解。因此之故，笔者对全文难解的字、词、句尽可能作了更多的注释，加上以上简要的赏析，相信会对欲“知其然，知其所以然”的读者有所助力。以下仅结合个人阅读的一些体会，对此文一些被误读误解之处作几点必要的澄清，或者说深度延伸解读：
一、此文开篇即提到的“女弟阿通”和“李安诗”二人，何许人也。先说阿通其人，不少学者错认其为黄庭坚的妹妹，当是被字面“女弟”所误。实则阿通是黄庭坚表弟李安诗的媳妇，文中不称其为“弟媳”而称其“女弟”，是在书面语中表达亲和之意，并无性别区分。比如山谷的在另文《毁璧》中提到的“文成县君李氏，太夫人母弟也”，其中所说的“母弟”，亦非同母的弟弟，而是指同母的妹妹。此外，据双井黄氏家谱可知，黄庭坚有一母所生四个妹妹。大妹嫁南康进士洪民师、二妹嫁眉州进士陈槊；三妹、四妹分别婚嫁太学生王纯亮、里人张埙为妻。可见黄庭坚直系亲属中没有一个叫“阿通”的妹妹。再说李安诗其人。据秦观《李公择行状》所载：李摅，名摅，字安诗，乃黄庭坚二舅李常长子，曾任扬州江都县尉，早卒。因李摅与黄庭坚是至亲表兄弟，故断不可能娶黄家之妹为妻，否则，就有近亲结婚之嫌。
二、这篇移文作于何时不详，有学者推断考证为山谷早年之作。即作于少年黄庭坚随舅父李常游学淮南时期，也就是说于北宋嘉祐四年至七年（—）间所作。笔者对此不敢苟同，理由是出生于宋庆历五年（）的黄庭坚，此时年龄当在十五至十九岁间，尚属未出道的青涩菜鸟。虽然十八岁时在舅父李常的主持下，已娶淮南当地大家闺秀孙氏兰溪为妻，但年龄比黄庭坚至少小两岁的表弟李摅，不太可能比他同时或更早成婚。此其一。从写作《跛奚移文》所用文体来看，采用的是北宋官府通用的平行文种。作者运用老练娴熟、铺陈富丽；妙笔生花、文采斐然。而此时期尚未科举出仕、官场阅历为零的黄庭坚，再怎么才高，也不可能驾轻就熟地写出此等“老干体”文章。此其二。从此文后半部分来看，作者对一个官宦大家庭的家长里短和内外事务非常了解，对家佣所操佣业做工、家用器具和餐厨饮食等亦十分熟悉。可以说，非经多年知识储备和生活历练，断不可能如此分辨清晰和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。此其三。总之，据本人推断，此文当作于熙宁五年至元丰元年（—）之间。此时黄庭坚年龄少则二十八、多则三十四岁，任职北京国子监教授（学官），可谓年富力强，学养深厚，之前已有过两次赴京科考以及初仕河南叶县县尉的历练，写出此等“平常之事而见书卷气”的文章当不足为奇。此外，从他作于元丰元年的《李摅字说》文中可知，此时段李摅已病卒，则此文作于元丰元年（）之前当无异议。
三、《跛奚移文》历来最为人所称道的是：通过举例细致分析和论证所得出的“尺有所不逮，寸有所覃”、“事固有精于一则尽善，偏用智则无功，有所不能，乃有所大能焉”、“持勤补拙，与巧者俦”等论断。可以说，此类发幽阐微之真知灼见，体现了作者取法道家生命体认知观和宋儒理学思维识见，至今仍闪烁着人性的光辉。虽然上述论点参照了屈原在《卜居》中提出的“夫尺有所短，寸有所长，物有所不足。智有所不明，数有所不逮，神有所不通”等相关论述，但黄庭坚此文作了更形象生动的分析举证，并在借鉴前人的基础上，鲜明提出了对生命体健全与残缺的辨证认知，以及较早践行了对残疾人士的关爱，故显得更加令人信服和弥足珍贵。今天看来，移文中所述“有所不可、亦有所宜”和“有所不能，乃有所大能”的见解，与西方《圣经》中的“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，必定为你打开一扇窗”观点，可谓是异曲同工；与现代心理学所谓“人在某处所失，必定在另一处加倍追偿”之代偿机制理论，亦可谓不谋而合、互为印证。虽然这篇文章距今有近一千年的时光，但我们今天读来依然会被作者在文中所展现的博学才思、见多识广和高超驾驭文字的能力所深深折服。
世所公论“元祐文章，世称苏黄”之说，奠定了黄庭坚在诗、词、书、文方面均可与苏轼比肩的地位，但长期以来，人们研究视角多聚焦其诗词和书法，对其小品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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