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家
本文作者:李永胜
人生无常,造化无情,生活中或有一些变故,让人措手不及,虽无法接受,却又不得不负重前行。年父亲走后,母亲不顾子女和亲戚劝说,一意孤行地选择继续留在老家生活,她说一方面扔不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房子,更重要的是丢不下已经走了的父亲,说放羊的时候可以去后山看看父亲、和父亲说说话。每次让她搬到呼市的楼房,母亲总是泛着泪花,诉说着种种不舍。这种情况下,作为儿女的我们只能作罢,把搬家的计划搁浅。
老家的院落
但是把母亲独自留在老家也不放心,作为老大的哥哥,当父亲走后在老家陪了母亲半年,承担起了喂牛、养羊、挑水和冬天杀猪的这些事情。陪伴是最好的孝顺,相比之下,我能做的远远不够。可是我哥也有一大家子人,老大上初中,老二刚两周岁,我嫂子一个人在呼市照顾两孩子,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。母亲多次让我哥回去,说她自己可以的,但是我哥不肯,父亲刚走,他不忍心丢下母亲一个人。
年正月,距父亲离开5个月,思念和悲痛并没有散去,只是在心底埋得更深了。我过完年返回北京上班,我哥也必须得回呼市安排孩子上学,我姐又陪母亲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,不久之后也回自己家了。由母亲一手养大的三个孩子,现在各自成家,在现实面前,最终还是留下了他们的母亲一个人生活。每每想到这里,心底总会升起一阵悲凉,作为儿女,我们欠父母的太多了。现如今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,还固执地种了几亩地、养了十几只羊,我因此倍感担心,一颗心总是悬着。回北京后,总是梦到家里、梦到母亲,每天早上必须给家里去个电话方才心安。
我多次提出搬家,让母亲搬到呼市,楼房里清闲的生活或许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,而且我哥和我姐也方便照顾她。但是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,理由还是丢不下父亲,她说担心父亲在天之灵回到院子里看到家里没人会难受。她不搬谁也没办法,不搬就不搬吧,而且我也确实能理解母亲。母亲这个人,一辈子口嘴不饶人,却是个热心善良的人,重情义、有良知,而且性格特别倔强,她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。对于父亲的突然离去,她潜意识里还是接受不了。理解归理解,却无法不担心,我几乎每周末都给家里打电话,只要放假必定回老家,每次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做饭的身影,才算心安。农村人质朴,善心居多,人在做天在看,天道若有轮回,不会饶过谁。
回家的次数多了,却再也找不到以往回家的喜悦了。之前回家,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快乐和幸福,想着回到家里如何与父母分享外面的生活,想着他俩倾听时的神情,心情一片大好。而如今,虽然还有回老家看母亲的喜悦,却高兴不起来。及至想到父亲的一幕幕,除了空洞的心和茫然的大脑,还有眼底沁出的泪水,没有其它。出发时稍显沉寂的车站,路途上苍茫起伏的群山,到站时人来人往的街道,每次都是忍不住的心酸和淡淡滑上心头的泪水。每次回到乌兰察布高铁站,抬头看着蔚蓝空洞的天空,整个人麻木茫然若失,不曾发现故乡的天这么蓝,蓝得让人神往,蓝得让人心碎。这突如其来的命运安排,使人抓狂,如同心上插了把刀子却又无计可施。
消逝的青春
频繁回家,母亲开始担心我,她考虑到我每次出行都颇费周折,怕我太累。刚开始,她告诉我要好好工作、不要频繁回老家,她一个人在家挺好的,放放羊喂喂鸡,也没什么可担心的。但我做不到,但凡有机会就想回去,每次娘俩在炕上聊天怀旧,不失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。年的夏天,因为担心我频繁回家累着,母亲最终同意了搬家。在现实面前,在疼爱儿女的面前,母亲还是妥协了。但她也提出,要等到给我父亲过完第一个周年再搬家,她是想尽可能地守一守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房院,守一守安息在后山的父亲。我刚毅的母亲,跟父亲一样,操劳了一辈子,她刚刚经历了这辈子最伤心、最痛苦的事情,忍着心里的痛楚、不舍和思念,一个人硬撑了下来。祈求上苍,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善待这位老人,让我们兄妹三人用微不足道的孝心,慢慢抚平她心灵的创伤。家,或许在我心里已不完整,但母亲在,家就在,人生尚有归途。
整个搬家过程,是割舍的过程,也是又一次心碎的过程。父亲在的时候,我就跟父母提过搬家的想法,让他们搬到呼市过几天清闲的日子,但是二老一直不同意。现在,这个想法终于实现了,虽不完整,但也意义重大。至少对于母亲,那些起早贪黑、春种秋收、顶风冒雨、酷暑严寒的日子,一去不复返了。而且换一个环境,没有太多眼前的事物勾起悲伤的回忆,对母亲的身心也是有益的。
搬家相关的大小事,父亲不会再出头处理了,需要我们做儿女的承担起来,按母亲的规划和指示一步步来推进。每一件事情的决策,每一个物品的安放,都在心头轻轻地划过一道印记,老家也因此渐行渐远。
傍晚的宁静
开春,母亲执意要种地,我和我哥开着拖拉机去耱地。脚下踩着父亲曾经经营过的黑土地,看着冒烟的机器和阵阵飞起的尘土,我麻木不仁,任心里被淹了再淹。那个时候,我突然觉得,人活着真的好没意思。像眼下这种处境,母亲居然还扔不下这两亩地,面朝黄土背朝天,一辈子了还是舍不下。有的时候物质真的会绑架人们的一生,直到尘归尘、土归土,而世间已无那个人。但这或许也无可厚非,只有真正被饿过的人,才知道穷是什么滋味。耱地的拖拉机,是父亲在的时候我给家里买的,一并买了收割机,初衷是可以减轻父亲的劳累,哪曾想因此出事,世事难料,祸福相依,人这辈子真的好难预测。
夏天回家,阳光灿烂,天空湛蓝。四间大正房巍然挺立在那里,仿佛到处都是父亲忙碌的影子。大门口是碾场的场面,平坦而宽阔,父亲曾经用过的三轮车,破烂地、哑然无声地停在那里。我一个人坐在大门前的石头堆上,看着旁边两岁的小侄儿,聪明伶俐、活泼可爱,再望望空荡荡的山坡,心底有说不出的悲凉。我默默地从老家的房子四周绕过,到处都是他干过的活,到处都是他的痕迹,多么希望眼前突然出现他干活的身影,哪怕一瞬间也好。
家里好多东西都需要收拾。我从东房,到南房,到草房,再到菜园子,收拾那一件件熟悉的农具,每一件农具都能勾起许多事情。因为怕母亲看了伤心,我忍住不表现出来,一边收拾,一边默默地把泪水擦去。家里乱七八糟的铁具,堆了满满一拖拉机,我和我哥开着拖拉机去街上卖掉。卸车的时候,我使劲地一件件的丢着那些铁具,我要把这些令人遭罪劳累的铁器,彻底地扔掉。
那犹如木箱的耧,那犹如满弓的犁,都是父亲亲手做的。想起初中的时候,放假期间跟父亲去种地。由于我不会帮耧种地,总是走歪,父亲非常生气,大吼大叫,大声骂我,斥责我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,这猪脑子还能念成个书。我至今记得,他使劲摇着耧,一边干活一边骂,骂上半天骡马,再骂上半天我。活干完了,也不骂了,坐在土堆上,抽上一支烟,倒一倒鞋里的土,然后赶着马车回家。我们这一代人,父爱就是一种打骂,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再骂你打你了,那说明他已经老了,你也该长大了。
秋天回家,我和我哥把田里种的庄稼收割完,山药也起回家。因为定了深秋要搬家,家里的粮食需要在搬家之前处理掉。为了每斤粮食多卖二毛钱,也是晃荡了好几个买家,想想平时在外面花钱的情景,忍不住又是一阵悲凉。深秋的时候,联系了购买粮食的人到村里,我从北京上午坐高铁回到老家卖粮食。其实多卖的价钱,还不一定抵得上来回的高铁票钱,但是这些东西是父母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,父亲还因此出了意外,所以我特别理解母亲的心情,一定不能浪费,卖个母亲心里的价位,也是对她的心灵安慰,父亲若有感知,也会开心的。所以我比较重视这个事情。回去的时候,已经下午两三点,母亲一个人在家,家里依旧收拾得很干净,很安静,也很温馨。
辛勤的父母,攒下了很多袋的粮食,有小麦、莜麦和胡麻。一袋袋粮食整齐地摆放在东房里,这是父亲的杰作。卖的时候,我和买的人一起从房里往出搬,有些袋子很大,两个人都紧着搬,我不知道父亲当时一个人是怎么垛起来的!还有就是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,心里在想些什么,是什么力量使他似乎忘掉了苦和累?我后来想,是那一代父母自认为的使命,他们虽然受了一辈子的苦和罪,但他们要努力让自己的孩子们过得好一些,所以他们竭尽全力为自己的孩子积攒一切可以达到的东西。我怀着沉重的心情,一口气帮着把粮食都搬了出去,也不知这次是哪里来的力气,一百多斤以上的大袋子也都抬得动。这要放在父亲在的时候,我大概率是搬不动的。父母面前,永远是个孩子,尤其是不孝子,更是理所当然地会把自己当成孩子。卖完了粮食,母亲把卖粮食的钱一分三份,给了我们兄妹三人,还自言自语地说,我把卖粮食的钱分给你的三个孩子,你该放心了。但看着那几张钱,心如刀割,无言以对。
深秋,田里的庄稼都收拾利索了,家里的东西也处理得差不多了,唯独还剩母亲养的十几只羊。按母亲的安排,卖给亲戚两只,快过年了,剩下的以家庭为单位分给我们兄妹三人。家里的两条狗,母亲不忍心卖,担心到了狗市被杀了,最后也留在家里,送了别人。母亲平时可是把钱看得特别重的,但却不舍得卖掉自家的狗,她说良心上过不去。这就是最朴素善良的庄户人,为了生活挣扎了一辈子,可在内心的最深处,依然保留着鲜活的良知。
终于到了搬家的日子,前一天把必备的东西都装到了车上。一家人在老家的房子里吃了最后一顿饭,也聊到了很晚才睡觉。现在想起来,当时麻木而繁忙,就如同做了个梦。第二天五点起床,简单收拾完就出门了。我临走时把家里的一切都拍了照片,录了几个视频。我想尽可能地多留一些念想,在思念父亲、想念老家的时候,可以翻着看看,有些心灵的慰藉。
拂晓时分,起床、收拾、离开,关上家门那一刻,往事和泪水瞬间涌上心头。年,我作为家里第三个孩子出生,父亲觉得原来的房子太小了,挣扎着盖起了现在的四间正房。八几年的那时候,父母正值青年,他们有了自己的家,有了自己的孩子,一家五口人,日子虽然清贫,却过得欣欣向荣。年,房子还在,三个孩子都长大成家了,孙子外孙枝枝叶叶,但母亲变老了,父亲走了,一家人离开了曾经相濡以沫四十多年的房子。一代人的青春和离开,换来另一代人的成长和繁衍;一个家庭的夕阳霞晚,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家庭的旭日初升。这难道就是人活一辈子的意义吗?
天还没有亮,搬家的车子驶出村口,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儿时的庭院,又望了望安息在后山的父亲,他或许在默默地看着我们离开吧!在山村清冷的凌晨,看着杂黄寂静的山坡和远处青灰色的天空,往昔的记忆画面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,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泪水和情绪,失声痛哭!
天色渐渐亮了起来,老家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。我呆滞地思忖着往后的日子,或许以后每年还会回老家几次,但那种感觉已然不同,也许仅仅是一位匆匆的过客吧。
柴米油盐,苦辣酸甜,结发育子,相濡以沫。一段记忆终将被尘封起来,再见吧,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;再见吧,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;再见吧,每一座山、每一棵树、每一块石头、每一苗小草;再见吧,曾经一切的一切,所有的所有。然而唯一无法再见的是牵挂和思念,还有那座结实和伟岸的后山,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!
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,是年,母亲已经搬到呼市居住了一段时间。她过着悠闲的日子,居住得特别干净明亮,家里同样养了好多盆花,每个卧室都是老家的妈妈式装饰风格。她和物业工作人员、小区保安、超市老板打得都比较熟,再后来到北京待了几天,还时常念叨呼市的生活。虽然我知道她偶尔还是会伤感,但整体上状态还是不错的。离我哥家也比较近,当小孙子隔三差五去找她的时候,是她最开心的时刻。
岁月静好,母亲的生活也会继续美好下去!父亲可以不必担心了。
妈妈式装饰
被儿孙围绕的母亲
写在结尾的话,愿人真有来世,这样今生错过的事情和留下的缺憾,可以在来世再续前缘,到那时我们一起晨起日落,没有变故,永不离弃!
推开那扇蒙着雾的车窗
我清晰的望到陌生的家乡
流失的岁月被冲抹
一切都变了
推开那扇锁了很久的门
房子里已无等待的人
我就像是从远方来
路过这里的客人
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
本文作者出生于察右中旗二号地乡白石头沟村,初中在中旗职业中学,高中在集宁一中宏志班,年毕业于内蒙古大学,现在北京从事互联网行业。
策划:小娟
编辑:小超
校对:小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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