呐喊无声一双月离开小寨子,大庆回家过年

银白色的班车颠颠簸簸行驶在山路上,正值秋天,狭窄的土路两边植被依然茂盛,多的只是那点叶片上的灰尘。

狂躁的秋风吹过,沾满泥土的树叶跟着摇曳起来,车轮下细小的尘土纷纷扬扬。

整个班车里顿时布满灰尘,个别穿着整洁的人,连忙拉起身边的车窗,但还是挡不住秋风的狂烈。

车里有孩子的哭声,老人的咳嗽声,坐窗边的老人,把头拼命往车外伸着,他艰难地用手抚着车窗,似乎是晕车了,或许车外的空气会让他舒服一点,他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,坐他旁边的人,是个老妇女,她只是皱着眉头瞟了一眼老人,然后再没多看一眼,嫌弃地扭过身子捂着口鼻。

老师傅依然灵活地摆弄着方向盘,坑坑洼洼的土路使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车身摇晃起来,这辆班车年代已久,车身破旧不堪,车门完全不能合拢,座位的皮质被摩擦得完全看不出原色,还有个别地方已经破了几个口子,露出了些姜黄色的海绵。

伴随着哭声,咳嗽声,还有车底部发出的哐啷声,班车一路慢悠悠地行使着,每每遇到上坡大转弯的地方,整个车身就像一位耄耋老人,紧紧地抓着田埂上的杂草,老半天,才费力地爬上田埂。

嘿,柳庄,柳庄到了啊,柳庄的下车啦。

班车摇摇摆摆着在一岔路口停了下来,刹车的嘎吱声音拖得老长,车身停下的最后一刻,大家都随之往前倾斜了一下。

老师傅大声温和地吆喝着,他伸着懒腰,从破了一半的黄色后视镜看着车厢里的人。

人群慢慢从沉睡中醒来,大家挪动着身子,不下站的人调整了姿势,咂咂嘴巴继续沉睡过去。

部分人拎起自己的包袱,往车门口挤去,站最前面靠近车门的中年男人,伸手拉着门头上的把手,一下一下用力拽着,车门把手很细很小,他根本不好施力,从背后看他,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僵硬。

老师傅伸完懒腰打着哈欠回头看着男人,含糊不清地说道。

用力,提起来一点,小心夹到手啊。

中年男人调整姿势,粗大的手掌重新捏了捏把手。

哐啷!

车门一瞬间被打开了,像散架般摇摇晃晃往一边靠去,若不是看到两排铰链稳固地粘在那里,还真会让人以为车门已经彻底费了。

老师傅见状,脸上也没任何想多言的表情。

跟随着中年男人,车厢里陆陆续续下去五六人,最后下车的人顺手把车门关上了,车门关起的时候居然很容易,顺滑得丝毫不用力气。

久久,班车底部发出打火的声音,待声音减弱之后,车身才慢慢往前挪动,最后在岔路口留下一丝的柴油味。

下车的五六人整理包袱一番,然后不约而同朝岔路走去,一前一后,默不吭声。

双月把手提背包扔到地上,她蹲下去,踮起一只脚后跟支撑着屁股,她把松散的鞋带解开又重新用力系起来,之后她又换了另外一边,也是一样的解开再用力系紧。

她站起身来,拉扯着衣角,然后把头上的橡皮筋摘下来叼在嘴里,双手粗鲁地整理着她乌黑的长发,待额头前的发丝整整齐齐全拢到脑后时,双月用嘴里叼着的橡皮筋把头发绕来绕去扎成个马尾。

午后的阳光不算太烈,秋分时节,气温不算太高,相反还让人感觉很凉爽。

一年四季,春与秋最为忙碌,柳庄一山接一山的玉米地,从秋的中上旬,每块田地里的玉米,就像比赛一般,黄绿色的叶片一天天变暗变枯,柳庄人起早贪黑,顶着露水,踩着秋霜,镰刀起起落落,把站立的玉米一棵一棵放倒。

和柳庄人一样起早贪黑的,还有柳庄的牲口,柳庄骡子的背上,左右分别挂着一个大花篮子,柳庄黄牛的肩上扛着牛轭,身后拉着木制的兜车。

它们鼻子里喘着粗气,不分昼夜地搬运着春的播种秋的丰收。

柳庄老人说。

牲口可比人厉害了,它们大黑天里都不用铁皮手电筒也能走路,它们天生就有夜眼的,那双夜眼就长在脚的内侧两边。

双月认认真真在走路,阳光渐渐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。

19岁的双月,个头不算太高,身材微微胖,一双小眼贼精精地看着四周,她属于柳庄比较能说会道的女孩子。

大概走太急促,双月额头上已溅出细细的汗珠。

柳庄地广人稀,双月走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寨子口,她多次纳闷,为什么自己在的寨子不像别人家寨子一样,出行方便,自己在的寨子偏远得与世隔绝一般。

双月穿过几家瓦房,然后躲到一棵胡桃树身后,伸着脖子往一所瓦房看去,她也许不知道,这棵胡桃树根本藏不住她的身体。

瓦房前堆着三两堆玉米杆,高高地超过正常人的个头,双月眯着眼睛死死盯着玉米堆。

一会,一个身影从玉米堆后面走了出来,那人没发现双月,只是自顾自地整理着玉米杆,那人整理满一怀抱玉米杆并抱着走了,过了一会,那人又出现了,同样低着头整理着玉米杆。

胡桃树后面的双月看清了此人,并露出头喊道。

成虎,成虎,你姐在不在,帮我叫一下她。

刚抱着玉米杆起身的成虎,扭头看到双月,眼睛一斜,没好气地低声喊道。

有人叫你。

并再没回头,抱着玉米杆自顾自走了。

一会,玉米堆后面跑出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,女孩子一边跑一边用手压着草帽,生怕草帽掉在地上,她欢快地跑到双月面前。

双月在不解地看着成虎的背影,皱着眉头。

你弟为什么见到我都不喊我一下。

他啊,刚刚和我吵了一架,管他的。你去看了怎么样,嗯?

瘦瘦高高的女孩子迫不及待地盯着双月的小眼睛,她似乎没有感觉到,双月对于成虎见到长辈没打招呼还在有点耿耿于怀。

哦。

双月瞟着远去的背影眨了一下眼睛,收回眼神看着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。

女孩子名叫成玉,和双月是发小,成玉瘦瘦黑黑,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,样子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成玉,在熟人面前健谈,在生人面前却很羞涩。

和上次我跟你说的一样,我哥说了,他那边没问题的。就是你,你到时候可别骗我啊,说好的。

双月一口气说完,她摸索着自己的背包,从里面拿出两个橘子,递给成玉一个,成玉接过橘子,大拇指在橘子皮上搓了搓。

拳头大的橘子色泽明艳,橘皮像摸了猪油一般亮晶晶的。

双月用大拇指在橘子凹面挖了一个口,然后娴熟地把橘皮去掉,成玉闻到一股清新甜蜜的橘子味。

左手拿着橘子肉,右手握着橘皮,双月左看看右看看,确定没人,并把橘皮扔到了旁边的荆棘草丛里,之后她把橘瓣平分掰开,分给了成玉。

双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。

我的老天爷啊,这也太甜了吧,成玉你快尝尝,太甜了。

双月砸着嘴巴,一边眯着眼享受着,橘汁在她唇缝边亮晶晶的,最后她忍不住把手里剩下的橘子全塞进嘴里面了。

成玉微微笑起来,她眨着眼睛看着双月。

你这也太夸张了吧,哎,双月,你说的事我不会骗你的,到时候啊你挑个好日子,我等你哦。

成玉还在笑,她轻轻推了推双月。

双月咽下了嘴里的橘子,她朝背包里摸了摸,又拿出两个橘子来递到成玉面前。

喏,拿两个给你弟尝尝,哄哄他,我看他好生气的样子。

成玉没有接,双月硬塞给她。

双月整理着背包带子,又说到。

成玉,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,只要你说话算话,不骗我就行了。

双手捧着橘子有点不自然,成玉把帽子拿下来装橘子。

你相信我吧,双月。

双月整理好了背包,她嘬着嘴朝成玉点点头,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。

那时候不早了,我回家去了,回去家里我妈他们干活没回来的话我还要做晚饭呢。

和双月道了别,成玉朝自己家走去,路过玉米堆,她顺手揪了两三个空玉米壳。

成虎,成虎?

成玉把玉米壳往火塘边一扔,把橘子放在八仙桌上,三个橘子摆在一起,她把那半个没吃的剥了皮的橘瓣放在最上面。

不见成虎,成玉皱着眉头,天色黑了下来,太阳落山之后,天黑得比较急促,忙了一天的成玉赶紧坐到草墩上,往火塘里生火。

她从旁边一面土基墙的墙缝里拿出一盒火柴,配合着玉米壳,干燥的秋天,没被雨水淋过的枝枝条条是很容易生起火来的。

成玉低着头认真往火塘里放木柴,干枯的木头时不时发出滋滋的炸裂声,一双脚从她旁边走过,虽然猜到了是谁,成玉还是猛的抬头看着那人。

你去哪里了?叫了半天,人影都不见!

天黑了,把那一窝小鸡放鸡笼里去,你以为我闲着啊!

成虎气嘟嘟说着,头也不回,径直走到柜子边,哗地拉开柜子,在里面捣鼓翻弄着。

你闲着也没人敢说你,这家里啊上上下下数你最有理。

成玉也气嘟嘟回了话,由于太靠近火塘,她黑黑的眼睛被一丝丝的烟雾熏得眼泪汪汪。

成虎当没听见一样,他摸出一把剪刀,笨拙地用剪刀口戳弄着右手手掌心,那一根细细的鸡笼竹条上的倒刺让他有稍许疼痛。

屋前的土路,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一阵阵随着山羊的脚步传来,赶羊人一声一声的吆喝着,这是天黑务农们回家的号角。

火塘里的火堆越烧越大,噗嗤一声,燃尽的枝条断裂了,火堆往一边倒去。

成玉慌忙握着火钳摆弄着。

烈火烤得她的手背发红,她哆哆嗦嗦着,试探性地一次次把火钳靠近柴火,不知是和火塘急了眼还是因为成虎没搭理她急了眼。

成玉喊了起来。

快点快点,做饭挑水,你选一样,天都黑了,别人家烟囱早冒烟了。

不知是手掌心的倒刺拔出来了,还是因为听到成玉一番话,成虎哗啦一声把指甲剪扔进抽屉关上,扭头走到灶台前拎起两只铁桶,雷厉风行地迈着步子跨出了门槛。

成玉一直盯着他看,落满黑色油气的电灯泡发着橘黄色的光,抽屉和铁桶被他撞得砰砰作响,路过成玉的时候,一只铁桶还差点甩到她脸上,成玉扭过头,朝他背影吼道。

吃点橘子再去吧!

人早已经消失在夜色里。

秋风平地而起,堆起的玉米堆叶子哗啦啦响起,夜风吹起来很凉快,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秋天里万物干枯的气味,在急促的平息后,又让人有短促的燥热,之后便回到正常的温度。

吃过晚饭,一家四口去了成玉爷爷家。

成玉的父亲成天顺走在前面,不到五十岁的他后背看起来依然还挺直,明显的地中海让他多了几分苍老,他背着手,一脚一步沉重的走着。

这次去,主要是和二弟成天意商量两位老人的养老问题。

成天顺细细琢磨着。

他听过方圆几里很多很多家对于养老人的例子,有的争,有的推,其中无一件离得开钱财问题的。

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成虎,成天顺心里五味俱全。

前一辈的人在做,后一辈的人在看,自己何尝还不是会变成自己的老父亲一样,某一天,自己说的话再也不算数,只能听着骨头硬的人说了算。

两家距离不远,没几步路便到了。

老二成天意还在喝酒,他招呼大哥坐下来一边喝一边聊,成虎也凑了过去,二媳妇红梅在灶边帮他们炒下酒的花生米,大媳妇香楠,成玉,还有两位老人坐在火塘边,火塘里的火烧得很旺,夜晚,气温下降了许多,家家户户都习惯生个火塘,饭后围坐着烤火。

两位老人依靠在墙边,灯泡的亮光还不及火焰光亮,摇曳的火焰照着火塘旁边的人,光线不够充足,两位老人脸上的表情隐隐约约。

红梅忙完之后也坐到火塘边来和香楠聊天。

红梅现在是没有孩子的,她和成天意一样,都是在自己当地打光棍最长的,后经媒人介绍认识,两人其实谈不上喜欢,只是一来二去并稀里糊涂办了酒席,之后的六七年一直没怀上孩子。

也是这样的没有孩子的组合,自然不像成天顺家有了孩子分了家,两位老人加两位老夫妻,成天屋檐下面生活,难免矛盾多。

所以红梅总是揪着成天意吵,一定要把养老问题敲定下来。

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喝着烧酒,谈话的内容完全与养老不沾边,成虎在哥两个的笑声中默默不语,只是时不时帮他们两添酒。

为什么不行啊!

火塘边传来成玉的喊声,声音里带着气愤和委屈。

三人不约而同看向火塘,成天顺一皱眉,拍了拍成虎。

去,看看你姐是怎么了?

然后扭头又和成天意划拳喝酒起来。

成虎懒洋洋地起身,顺起一个四角凳子往火塘走去,才坐下来,母亲香楠恶狠狠说道。

不行就是不行!你要么好好学点书,要么回家嫁人!

成玉也不甘示弱。

学书?就那四眼牛皮王?你问问成虎他教的是些什么,再说学书让成虎好好学得了,我不学!

四眼牛皮王,是寨子里对说书的起的外号,整个柳庄,没几个寨子有说书的。

一般教书的都称为老师,教的都是正常上学年龄的孩子。

对于像成玉这样达到上学年龄却没上过学,而想学一些知识的大龄人,专门有说书的,而这些说书的,都是退休下来的老教师,老教师经验丰富,明白这类人的心里,学东西是不可能定定心心的,所以每次都是合起书本来,就是聊天,聊生活,聊家庭,聊社会。

所以,大家都叫寨子里说书的为四眼牛皮王。

四眼,当然是因为他带着一副老花镜了。

成虎点点头本想开口,抬头看到母亲恶狠狠的眼神,又低下了头。

你不学就趁早回家!去城里打工是不可能的,你以为双月她哥哥是好人啊,你不是不知道,整个柳庄怎么说他的!

香楠很生气,手指差点要戳到成玉额头上去了。

双月的哥哥双阳,从小就出名,在柳庄偷鸡摸狗不学好,小时候地痞流氓一个,长大去城里打工,带回寨子的姑娘不计其数,起初大家以为带媳妇回家了,大伙为他高兴,吵着喝喜酒,后来每次回寨子,带的姑娘都不一样,一来二去,双阳的名声在柳庄彻底烂了。

尽管他每次回柳庄都带着个姑娘,但大伙都还称他为光棍。这点似乎让红梅想起了以前,她忍不住插话。

成玉,听你妈的,你妈为你好,要是你诚心不想学书,回头婶给你招呼招呼小伙。

我不嫁人!我就要去打工,我都……我都和双月说好了。

成玉急得咗着嘴巴,可怜兮兮地看着母亲香楠。

一听到双月的名字,香楠也火了。

什么双月不双月,那姑娘贼精精的,到时候把你卖了你都要替她数钱呢!我不同意你去,你老实一点。

成玉想到她跟双月保证说自己没问题的,鼻子一酸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她还想再争取一下。

我就要去!我都这么大了,什么都还要听你的……

成玉说话声音越来越小,香楠见她依然不死心吵着,又狠狠说道。

去什么去!你出去能干嘛,为你好你还不知道啊,明天就去跟她说清楚,她要去就去,你不能去!

香楠在教育自己的孩子,红梅也不便多话,她往火塘里添着木柴。

成玉实在憋不住了,她一抬头,几颗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,她慌忙用手背擦去。

香楠见状,条件反射般抬起手来想打成玉。

两位老人和成虎忙坐直身子。

你哭什么哭,不能哭,在别人家哭是要挂红的,你再哭一下试试。

香楠是真的生气了,成玉忙擦干眼泪,大口咽着气。

她是清楚母亲说的意思的,在别人家流眼泪,是很不吉利的行为,会把这间屋子的好风水哭没了,唯一能做的,就是通过挂红来消除这一晦气,哭的人送点礼财还有一根红绳子,用来驱除晦气。

红梅显然是明白的,但她还是很勉强地开玩笑道。

呵呵,没事的,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,一家人哪那么见外。

说完,她的脸阴沉了下去,添柴的力道也增加了,她把手指一般粗细的枝条掰得啪啪作响,然后一把扔到火塘里,砰地一声,火塘的火星子飞得到处都是。

围坐在周围的人忍不住挪了挪凳子。

红梅还是一副莫不在心的样子,她拍拍手巴掌,起身走了。

香楠已经看懂了她的脸色,她回头蹬了一眼成玉,成玉满脑子的委屈,怎有心思去理会婶婶的顾忌。

除了桌上两兄弟欢声笑语,其他人都陷于无比的尴尬中。

香楠找机会催成天顺回家,屋外,成天意礼貌性送送大伙,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,还有红梅骂骂咧咧的声音。

最终,双月还是一个人离开柳庄去了城里。

那天,双月穿着洗得泛白的衬衫,外套是一件连帽的黑色毛线衣,有一点点毛毛雨,成玉把自家的折叠伞递给她,双月白了个眼说借伞是不吉利的,说什么都不要,只是把自己的帽子拉起来盖在头上。

成玉红着眼睛看着她,双月手里握着两个自家种的黄皮梨,她俩僵持着站在那颗胡桃树旁,双月紧紧握着手里的梨子,毛毛雨下得越来越细腻,她俩的衣服渐渐湿了起来。

双月咧着嘴角看着眼前的泪人,其实比起来,她才更委屈,可是她却怎么都哭不起来,她把手里的一只梨子塞给成玉,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
雨下得起了一层迷雾般,成玉看着双月渐渐远去的背影,她忍不住哭了起来,她的眼泪,不知道是为成玉流的还是为自己流的,她嘴里呼出一圈圈热气,眼睛鼻子通红,脸上不知是雨是泪,湿漉漉的几缕发丝贴在脸上。

她肯定恨死我了,我们再也不是好朋友了,我把她骗了,老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啊!

成玉心里想着,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。

雨越下越大,成玉掀起衣角狠狠擦了一下脸,然后也离开了那颗胡桃树。

这场秋雨不像夏雨那般来得急骤猛烈,它淅淅沥沥,一会小一会大,整整到天黑。

土地里干枯的玉米叶子被雨溅得西趴烂,脚下的土地变得很松软,一脚下去只留下一个凹陷的小土坑,其余的土都沾到了鞋子上。

所以每每走两步,都要用力跺几次脚,待鞋上的泥土脱落去,整个人才得以轻盈灵活起来。

天色晚了,华旦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还在自家农田里忙碌着。

早晨出门,天气很好,他拎起镰刀哗啦啦一口气把地里的玉米杆全放倒了,本想着下午慢慢的把一小堆一小堆的玉米搬到牛车上拉回家,谁知下午便下起雨来。

下雨的天总是黑得很早,他不得不把满地散开呈小堆的玉米搬到一起堆成个大玉米堆,这样子才可以勉强避免雨水把玉米淋得透湿,往后被水淋湿的玉米包还要铺开给太阳晒,一不小心还有可能发霉。

华旦摸黑着把一堆堆玉米杆收集起来,他不敢确定自己堆的玉米杆是否成型。

雨水渗过了他的斗笠,头上传来丝丝凉意,横七竖八的玉米杆把他的斗笠戳得偏来偏去,华旦不耐烦地直接把斗笠掀到后肩上,又忙乎着手里的事,斗笠的带子紧紧地贴在他凸起的喉结上。

好不容易忙完,华旦来到牛车旁,他利索得架起牛车,然后把水牛的鼻绳甩到车兜上,华旦跳上牛车,他解下被雨水淋得沉重的蓑衣抖了抖,然后把蓑衣铺开,一屁股坐了下去,

华旦拿起车兜上的绳子。

吁!

口里发出类似哨子声一样,华旦用力一挥,湿漉漉的麻绳甩在水牛的背上,水牛笨拙地抬起脚来。

牛脚一深一浅,好不容易到了家门。

华旦,华旦啊,我的儿啊,你要急死妈啊。

木门口,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身子,她垫着左脚,身子靠在门上,满脸的焦急憔悴。

雨声刷刷作响,华旦没怎么听清,他跳下牛车,挥着手赶着门口的人。

快进去快进去,这么大的雨,我去把牛关起来。

似乎也没听清,门口的人一动不动地依着木门,屋里微弱的橘光照着她矮小的身子。

从华旦的角度看,一点都看不出她的表情。

华旦牵着牛走了,门口的人似静止一般还是一动不动。

一会,华旦回来了,他摘下斗笠和蓑衣挂到墙壁上,脱下湿漉漉的上衣仍在一旁的瓷盆里,然后扶着门口的人。

快进去,这雨估计还得下一夜,外面冷,不要着凉了。

矮个子随着华旦一瘸一拐的进屋了。

火塘上烧着铜壶,水已经沸开了,铜壶盖子被沸水掀得哗啦啦跳着。

嘿嘿嘿,这么快烧开了啊,我记得我刚刚才放上去的。

略带抱歉地笑着,小瘸子看着华旦干净利索地把铜壶拎到地上,水太满了,铜壶四周溅开一小圈水泽,上面还冒着热气。

华旦没有一丝厌烦,反而还笑了笑,一身都湿透了的他,转身进房间换衣服去了。

去吧,华旦,换下这身湿衣服,然后吃饭。

小瘸子温和地开口,并一瘸一拐移步到桌子旁张罗着桌上的饭菜。

小瘸子叫爱芬儿,华旦的母亲,个头不高,虽五十岁不到,整个人看起来却像六十岁的老人,这一切都因为华旦的父亲。

那年华旦还是个襁褓婴儿,夫妻俩翻修老房子,爱芬儿从桥梁上摔了下来,一只腿落下了毛病,近半年多,华旦父亲照顾妻儿,待爱芬儿可以下床行走时,华旦父亲便离开了家里,一去不复返,没人知道是因为什么。

爱芬儿一夜白头,她守着这个秘密独自一人把华旦抚养长大。

饭菜她早已经做好了,她把盖在菜上的碗一个个小心翼翼翻过来,下雨的夜晚让她有一丝的凉意,爱芬儿双手拉着桌子边,一点点把桌子往火塘边拽。

吱吱,吱吱。

桌角陆陆续续发出声音,爱芬儿艰难地拖拉着。

华旦从房间换好衣服出来,见母亲挪着桌子,他明白母亲的意思,华旦走过去,伸开双手,握住桌边,轻轻松松将桌子抬了起来,走到火塘边的时候,华旦平稳地把桌子放了下来。

爱芬儿欣慰地看着儿子。

门外秋雨淅淅沥沥,吃着母亲做的饭菜,烤着明火,华旦身心十分放松。

爱芬儿嚼着嘴里的饭菜,火焰摇来摇去,照着儿子棱角分明的面孔,似乎是想起了出走的丈夫,爱芬儿叹了口气。

华旦啊,妈之前跟你说的事情,你也要自己考虑一下啊,老大不小了,该成个家啦。

放下手里的空碗,华旦抿抿嘴,笑得有点害羞。

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,以后也别老给我找人相亲了,我自己的事情,我自己清楚的。

哟,那意思不要妈操心了?有看上的人了?谁啊。

爱芬儿往儿子碗里舀了两勺玉米饭,有点欣喜,有点好奇。

见儿子不说话,只是一脸的害羞。爱芬儿知道儿子是不会告诉她的,便故作生气。

瞧你那害羞样,还敢跟人家姑娘说话啊。妈不管你,只是娶媳妇啊,房子要看得过去的,不行的话,你随你大庆舅舅去挣点钱吧。

见母亲没追问自己,华旦松了口气。

妈,我走了,家里就剩你一个,我不放心。

儿子的体贴,爱芬儿心里说不出的欣慰,她满眼爱怜地看着儿子。

像你说那样,我也不用你操心啊,反正年尾你大庆舅舅要回来的,你可以问问他。

爱芬儿已经吃饱了,她放下碗筷,朝火塘挪了挪。

华旦拨弄着米饭往嘴里塞去,他没有说话,只是朝母亲点点头,然后认真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,下巴一上一下有规律地动着。

夜色越来越深,雨滴的声音像首小曲儿,火塘里的柴火烧成了木炭,鲜红的木炭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炭灰。

华旦嘴角微微扬起。

他想起他心上的人儿,每次见面,他的脑海里也会有一首小曲,她大大的眼睛就像这黑色的夜晚,让他无比沉陷,她总喜欢咧着桃红的唇瓣笑,那一串串银铃般少女的笑声,一直久久围绕在他的心房,鼻翼变得极其敏锐,他嗅得到她的芳香,那一股她独有的气味总使得他梦牵魂绕。

秋季就在柳庄人的忙忙碌碌中过去了,山腰间的土地里,再无一棵站立的玉米杆,树枝上再无叶片,山丘就那样突兀着。

除了一堆堆的玉米堆,冬鸟很喜欢在上面过冬,还有的就是一两个散放牲口的人,整个山丘看上去荒凉了许多。

闲情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,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冬。

柳庄的妇女们又开始忙碌起来了,她们把家捣腾个遍,白天晒被褥洗衣物,夜里刷锅弄碗,她们的脸上洋溢着红晕,像被泡酒泡过的梨肉,多看两眼,都会醉在其间。

菜园子里蔬菜长得热闹,石头圈里家禽肥硕,屋檐横梁上挂满一串串的红椒蒜头,金黄的玉米堆满整个屋角。

整个柳庄让人感觉沉甸甸的。

未出嫁的闺女,开始搬出了自己的针线盒,她们一针针为家里人秀着鞋垫,她们心灵手巧,在一双双白色底垫上秀出很规则的宽宽条条。

她们还会在午饭后,躲到玉米堆后,晒着冬日的暖阳,在白底垫上秀出一朵朵桃花,一对对鸳鸯。

每每从鞋垫孔穿过一支细线,她们脸上就多一分羞涩,心里像揣着一只小白兔,想去挠挠,又舍不得停下手里的针线,眉间渐渐变得含情脉脉,整个身体轻盈得似冬日晴天里的一朵白云。

一个起雾的早晨,还下着一点雾雨,路两边的草叶上挂着一层细细的小水珠。这样的早上,无农忙可做的柳庄人,总是会在床上窝一会。

鸡叫声一阵阵,家家户户的房门还是紧闭着,任鸡怎么鸣啼,都叫不醒被窝里的人,整个柳庄安安静静。

除了一个男人,他脚步紧促有力,独自行走在柳庄的土路上。

他左右手分别拎着个麻袋,喘着粗气,鼻翼间呼出一道道热气,此刻的冬天,并未让他感到寒冷,他把棉衣纽扣解开,又拎起麻袋赶路了。

前面就到家门了,男人加快了脚步。

呼。

男人放下沉重的麻袋,吐了口气,待他直起身来,才发现大门被一把铁锁锁着。

他摆弄了一下锁把,确定了这把锁真真切切是锁上了的,他转过身,左看看右看看,满脸的疑惑。

男人摸摸自己的口袋,捞出香烟和火柴,他点燃一支烟,坐在门框上,看着他熟悉的柳庄小寨子,他出生的地方,他在这里长大结婚生子,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。

良久,待一支烟还剩下一口的时候,男人听到了一个让他想念许久的女声。

大庆?是大庆么。

一个身影呼的一下窜到他面前,男人立马站起身来,他看着眼前这位睡眼惺忪的人猛吸完最后一口烟,踩了踩烟把,男人发问。

这么早你去哪里了,还把门锁上,快开门。

我没去哪,夜里起来喝了些水,早上憋不住了嘛。

女人有点撒娇,她连忙从裤兜里捞出门钥匙,一手拿起门锁,早晨的光线还不太好,女人显得有点笨拙。

男人站在她身后,看看她的后背,再看看臀部,她还是没变,还和当时他离开的时候一样,一点没瘦一点没胖。

大庆,快进来。

女人叫醒了他,并抢着要拎麻袋,大庆二话不说,双手抓住麻袋口,轻轻松松把麻袋拎起来了。

你怎么这么早回来,城里可没有这么早的班车啊。

女人关着大门,朝大庆说道。

大庆自顾自拎着东西朝厨房走去,待女人走进厨房的时候,他说道。

秀晶,快生火,刚刚我赶路还热热的,现在息了一会,有点冷了。

大庆抓起一只板凳坐到火塘旁,他拿出火柴,伸着手给秀晶。

秀晶打开电灯,见大庆哆哆嗦嗦的样子,她接过大庆手里的火柴,慌忙摆弄着火塘边上的柴火,昨天搬回的柴火还有几根没烧完。

大庆搓着手说道。

昨天早上我就回到柳庄了,不过我去了大寨子姑爷家,路过顺便去看看小外孙。

啊?你去了闺女家,他们怎么样,都还好么,小外孙太小了,不然你把他带过来玩几天。

火塘里燃起一点点火苗星子,湿漉漉的早晨,生火不及秋天那般容易,一丝丝浓烟慢慢悠悠往屋顶飘去。

大庆眯着眼睛,害怕被烟熏到。

还在吃奶离不得娘身的,过个四五年,才可以带来家里住的。

秀晶被烟气呛得一直咳嗽,她用手扇着眼前的烟雾,一丝丝的烟雾被她打乱开来,有的烟雾急促窜到大庆脸上,大庆把头扭朝一边去。

秀晶还在咳嗽,大庆自顾自说到。

你猜我昨天在姑爷家遇到谁,遇到华旦还有华旦他妈,说是去闺女家带话给我。

秀晶一听,咳得更猛烈了。

带话?你姐她能带什么话,还非得跑去闺女家。

我也纳闷啊,我们家和她家这么近,她怎么不来家里找你呢。

大庆揉着被烟熏得湿润的眼睛,浓烟钻到他鼻子里面,弄得他鼻子酸酸的。

她才看不上来和我说话呢?我早已经发现了,从老华出走的一天起,她看我们家就不顺眼,自己管不住自己男人,还眼红起我们家了。

秀晶的声音越说越小,大庆还在思索着,完全没听到她后面说的话。秀晶自己气嘟嘟起身来到麻袋前,弯腰解着封口的油绳。

她把油绳解开,然后在手掌上绕成一个小圈,最后打个结把油绳放在桌子上。秀晶还在自己生闷气。

大庆,你姐她说什么了,让人家带话都带到大寨子去咯,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啊。

看着秀晶像个孩子一样翻弄着麻袋,大庆眼里又是怜爱又是得意。

她也没说什么,就是打听我城里打工的事,估计是翻过年想让华旦跟我去城里。

秀晶停下手,叹了口气。

哎,八成我也猜到了,大庆,我可事先给你通个气,这小寨子里面可不少人找我打听了,你到时候就说挣不得几个钱,省的以后出什么乱子,得了便宜还卖乖。

火塘边的大庆只是点点头,他又摸出口袋里的香烟来,抽出一支,抬起火塘里一棵燃着的木棍,凑在嘴边把烟点着。

哟,大庆,你这把年纪了,还买这么粉的毛衣穿啊。

大庆看到秀晶把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拿在手里抖来抖去,秀晶脸上忍不住的笑容弄得他有点害臊。

这是给华旦买的。

秀晶嘴角一咧,把毛衣抡成一团,扔给大庆。

你这个好舅舅啊倒是记得人家,人家也不见得记得你什么好,拿去拿去,也不见人家给我们家一颗米一根线的。

扔来的衣服险些把大庆手上的烟支拍掉,大庆有点恼火,语气却还是一样的平和。

你怎么跟华旦家过不去一样,我不在家的时候,你们是不是吵架了。

秀晶用屁股对着大庆,一边翻弄着麻袋里边的衣服,一边开口,像是说给大庆听的,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。

我哪有福分和她吵架,两个老人都站在她那边,你不见两个老人去她家去得多勤,我呢生不出个儿子,我这道门槛啊,他们迈了几回我可记得清清楚楚。

大庆吸了口烟,烟丝顺着他的叹气从鼻孔里噗噗往外钻。

这么多年,秀晶还是一点没改变啊,在大庆看来,父母亲多迈了几次华旦家的门槛,那是情有可原的,大姐爱芬儿一个女人领着华旦过日子,无依无靠,没有男人的家里,是很可怜的。

大庆想起老华,那个高大白皙的男人,每次和他喝酒,他都直爽利索,从不在酒桌上不给大伙面子,这位见人都乐呵呵的人,怎么走了就不见回来呢,倒是华旦,不愧是老华的种,完全是照着老华刻出来的,华旦也白白净净大高个,只是华旦的话没有老华多。

或许是因为老华上门女婿的身份,让他在小寨子或者整个柳庄里抬不起头来,柳庄闲言闲语比较多,特别是柳庄的妇女,叽叽喳喳像夏天池塘边的鸡鸭,换做谁都顶不住。

应该是一个嚼舌根比较毒的妇女,把老华逼走了。

秀晶的话在耳边嗡嗡嗡响着,大庆抽着烟,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,工地上的厨娘,厨娘就从不多嘴,大伙喜欢找她说笑,厨娘只是红着脸跑开,工友眼里都闪着光,然后眼巴巴看着厨娘婀娜多姿的从眼皮子下溜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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